后羿射日众人皆知,然而,这则神话的重点或许并不在“射日”,而在于射的必须是“十日”。
一、十日神话
后羿射日的神话,记载在《淮南子·本经训》中:
话说在尧的时代,十个太阳忽然一块出来了。一个太阳就可以普照大地了,十个一块还了得,于是天下大旱,不仅庄稼被烤焦,就连各种树木也枯死了,这导致百姓们没有了饭吃。
与此同时,各种凶禽猛兽,什么猰貐、凿齿、九婴、大风、封豨、修蛇之类的,全跑出来嚯嚯人类。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,就这样,人类最危险的时刻已经到来了。
尧这时挺身而出,使出了他的独门绝学——请羿帮忙。羿是个善射的英雄,面对尧的请求,他义不容辞,便到各地去除害外兼公费旅游:
羿在畴华杀死了凿齿,在凶水杀死了九婴,在青丘泽射死了大风,在地下杀死猰貐,在洞庭斩断修蛇,在桑林擒获了封豨。
最后,又往天上连射九箭,九个太阳非常配合地应声而倒。从此以后,百姓们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生活,尧因此顺应民心,当了天子。
上面是射日神话的大概内容。该如何理解这则神话呢?
二、问题所在
过去对这个神话的解读是这样的:
很久很久以前,大地上发生了过一次非常严重的天灾,后羿射日就是对那场旱灾的记忆。它反映了先民征服大自然的信念,套用曾经的口号便是“人定胜天”。
这种解释有一定说服力,但是它的不足之处也很明显。首先,让我们仔细审视这则神话,不难发现两个令人费解的问题:
第一,在许多民族中的神话中,太阳都是一个正面形象,然而在后羿射日里,太阳却成了一个危害人间的大反派,为什么会有这种特殊性?
第二,从经验来看,太阳只有一个,为什么神话中却有十个之多?难道是上古没有计划生育的缘故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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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于这两个问题,过去解释的不足立刻原形毕露,因为它最多能回答第一个问题,而对第二个问题的解释却相当不充分。
我们知道,十日神话不止出现在射日神话中,而且在山海经等其他古书中也多次出现。这说明,十日的数目并不是一个被随便编造出来的数字,而是有着更深的内涵的,但上述的解释并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。
从以上的两大疑点来看,我们恐怕并没有理解这则神话的真实内涵。
三、《山海经》中的记载
有关十个太阳的神话,除了《淮南子》中出现的后羿射日外,还有更多的是记载在先秦古籍《山海经》中。
《山海经·大南东经》记载:东南海之外,甘水之间,有羲和之国,有女子名曰羲和,方日浴于甘渊。羲和者,帝俊之妻,生十日。
这里介绍了十日的爸爸妈妈及户籍所在地。
《山海经·海外东经》记载:下有汤谷。汤谷上有扶桑,十日所浴,在黑齿北。居水中,有大木,九日居下枝,一日居上枝。
又《山海经·大荒东经》记载:大荒之中,有山名曰孽摇頵羝。上有扶木,柱三百里,其叶如芥。有谷曰温源谷。汤谷上有扶木,一曰方至,一曰方出,皆载于乌。
这两段介绍了十个太阳工作的情形——十班倒(也就是一个太阳每个月只要上三天班,真是令人羡慕嫉妒恨),然后又说了下他们自己的住址——汤谷,以及交通工具——乌。
《山海经》和《淮南子》都记载了十日神话,从表面上,它们刚好能构成一个完整神话:
前者记载了十个太阳的家庭背景、出生情况、工作情况等,这是前半生。后者则讲述了十日后半生的悲惨结局——九个兄弟都被杀,只剩一个孤零零地存活与世间。更凄惨的是还要当一辈子苦力,全年365天无休止地工作。
然而,实际上,它们更可能是两个不同的神话。为什么这么讲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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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两种神话
无论从性质上还是形式上讲,两本书所记载的神话其实都大不相同。
首先,《山海经》中,十日是自天地诞生以来便有的,他们的父母是帝俊、羲和,住所是汤谷,座驾是乌。而《淮南子》中,十日登场是在尧登基前,与之相关的人物则是尧、羿,至于帝俊、羲和则没有登场,住所、座驾也都没有介绍。
可见,这两种神话里涉及的人物、情节基本互不相干。
其次,在《山海经》中,十个太阳实行的是轮班倒,属于迭出型,他们与人间的关系非常和谐,正常无比。而《淮南子》中,十个太阳却是一块出现的,属于并出型,他们给人间带来的是沉痛的灾难。
因此,从道德角度讲,前者至少是非恶人,而后者则是大魔王一般的存在,而且,创作者生怕我们看不出,还特意把十日和猰貐、凿齿、九婴、大风、封豨、修蛇等凶禽猛兽并列在一起出现。
但我们也清楚,这两类神话又不是一点关系都没有。
其一,太阳的数目都是十个,其二,十个太阳里都有乌。基于这两点我们可以认定两本书中的太阳神话有着一个共同的主题——十日,从根本上讲它们应该是一体的,迭出的十日就是并出的十日。
换句话说,无论是十日迭出还是十日并出,都是基于同一个十日主题来创作的,两者有共同的基础。对于《山海经》中的十日神话,我们不妨称之为十日迭出神话,而《淮南子》中的神话,我们便称之为十日并出神话。
当我们明确了这两种神话文化背景相同时,一个问题便油然而生:它们是同一族群的人所创造的吗?
一个最可能的答案:不是。因为就像之前说的,这两种神话无论是性质还是形式都不同。基于这个答案,我们可以着手破解后羿射日的神话了。
五、揭开谜底
上文中我曾经埋了一个坑:为什么神话中太阳的数目是十个?从日常经验来看,天无二日,所以这十个的数目必定有某种文化背景。
这背景其实就是商人的天干纪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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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干,又被称作十干或者日干,它指的是甲、乙、丙、丁、戊、己、庚、辛、壬、癸等有着固定出场次序的十个字。天干用来纪日,根据郭沫若先生的意见,大体开始于上甲或者成汤以前,而且应该是商人所独创的。
当天干用于纪日以后,商人为了解释十干纪日为什么存在,便创造了《山海经》中记载的十日迭出的神话。这情形就如同古人为了解释大地的西高东低,而创造了共工怒撞不周山的神话一样。
所以,十日神话其实是商人的神话,起源于商人的十干纪日,并与他们的太阳崇拜相连。
后来,武王伐纣灭了商朝,为了更好地统治殷商遗民,除了基本的武力震慑外,更重要的是思想改造,简称洗脑。
怎么洗脑?周人开始对商人的宗教神话等做大幅度调整,一方面是同化,让商人以为他们与周人是同一类人。
于是,商人的至上神“帝”和周人的至上神“天”合二为一,成了皇天上帝或者昊天上帝。同时,商人的祖先神话也变成了“天命玄鸟,降而生商”。
另一方面就是打压,后羿射日神话便是这样的产物。因为商人崇信十日神话,而周人并没有这样的信仰。所以,除了调和同化外,还得重点打压独属于他们的信仰。
后羿射日就此创造出来:原本天上是有十个太阳,可是这十个太阳为非作歹,给人间带来重大灾难,于是便被大英雄射掉了九个,而只剩下一个太阳悬挂当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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