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505年夏日里的某一天与湛若水的相识是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,这一事件对我心智成长的作用要到好多年以后才会彰显出来。若水是广东增城人,这个品行高洁的的年轻人无意功名仕途,立志要做当代颜回,拜了南方大儒陈白沙为师,在老家闭门读书好多年,后来拗不过他母亲,才不得不到南京国子监入学,并在这一年春天的会试中擢为第二,选为庶吉士。据说主考官看了他的卷子后说,这个人一定是陈白沙的学生,后来拆开卷子的糊名处一看,果然如此。

一见若水我就大起契悦之心。我对别人说,我到北京二三十年,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物。我这话并非一味的溢美,当时的名公巨卿如李西涯(东阳),文学名家如前七子等,我可谓阅人多矣,都不能引起我由衷的敬佩,因为在我看来,他们只是招摇一时的明星而非至人。而若水的学问惟求“自得”,却是真正体现了圣人之学的典范,这样的人不引以为知已天下谁是知已?

我相信若水也一定和我有着相同的感受,因为从别人的口里,我也听到他这样说我:若水泛观于四方,未见此人。

王阳明和湛若水的故事,两人是怎么相识的?

公务之余,我们时相过从,诗歌唱和,切磋学术,并在一场场面红脸赤的的争论中加深了了解、促进了友谊。多年以后,我的这位好作警句的朋友用这么几句话概括了我的思想历程:初溺于任侠之习;再溺于骑射之习;三溺于辞章之习;四溺于神仙之习;五溺于佛氏之习。

然而一场突然降临的牢狱之灾中止了我们的友谊,也终结了我在北京的政治生涯,并最终把我逐出了这个让我欲爱欲恨的都市。从我13岁那年随父第一次旅居京华,已经过去了二十多个年头,二十多年里,我习惯了这座城的胡同与青砖灰瓦,习惯了它春天到来时扑面的黄沙与马车驶过时迷眼的尘土,习惯了落尽叶的槐树间爽净的天空和人民的语调,从没想到有一天会离它而去,并且,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离它而去。

不久,这三个刚被发展的同志就被地方府学荐为乡贡生,要到北京去了。我告诉他们,到了北京就去找我的朋友湛若水,就像跟着我一样跟着湛老师学习。弟子们唯唯应诺,说老师你送点什么话给我们吧。于是我写了一篇《别三子序》,告诉他们只有潜心向学的人才能刚柔并济——深潜刚克,高明柔克。我生平第一次摆出导师的架势对着他们说:三子识之!

过了几天,我带了黄绾去翰林院见了老朋友湛若水。三个男人心智的真诚碰撞,使那个下午在我的一生中成了最为美好的时辰之一。

在湛若水的寓所里,一场长谈过后,我们疲惫而又满足。我们郑重发誓,要在这为人生的学术道路上携手并进,要让友谊贯穿我们的一生。我在京城的公事本来早已办完,只是为了多一些时光和他们在一起,我才一再推迟返回南京的时刻表。然而随着时日的推移,我再也没有理由赖在北京不走了。可能是为了掩盖分手在即的伤感,聚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三个人总是拼命说话,好像要把所有话都要抢着在分别之前说完,但常常是一阵虚张的热闹过后却是让人窒息的沉默。

他们一再地阻止我南归的时间,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让我在京城再多住几天。后来我才知道他们在瞒着我为把我留在京城暗地里活动。我知道若水尽管在京城官场上一向口碑很好,但他生性疏阔不太热衷政治,黄绾呢,豪爽任侠,又在都督府做事,能与上面说得上话,我承认他有能量,但毕竟过于年轻了一些。仅凭这两人的活动打点,要把我这样一个没有政治背景的人留在京城谈何容易。我不知道他们找了多少官员,送出了多少银子。让我吃惊而又感动的是,事情到最后还真让他们办成了。他们找到了吏部尚书杨一清,并最后说动了他。于是连我自己也不敢相信,第二年的正月一过,我就在北京吏部正式上班了。

……

第二年秋天,湛若水奉朝廷之命出使安南。黄绾呢,因为得着一个休长假的机会,也去雁荡山、天台山之间结茅修行去了。分手之际,我们约定日后还是要聚在一起。黄绾说,他此行是先探探路,为我们去打前站,如果真找到了好地方,就再来邀请我们一起去快活逍遥。黄绾的这番话让我欢喜得流了泪。尽管那只不过是一张充饥的画饼,但苍茫的人世间能说这不是一点难得的安慰?真是知我者,黄小弟也。世艰变倏忽,人命非可常。斯文天未坠,别短会日长。若水啊,黄绾啊,我们就等着一起拂衣还旧山的一天吧。北京真冷。没有了朋友的北京更冷。不管我们对未来有着怎样的梦想,我知道,我们在京城里的这个学术小团体算是散伙了。

在我居留滁州的六个月中,这样的辨诘与争论几乎每天都在进行着。有时发生在学生们中间,我是裁判。有时则发生在我和某个学生之间,其他人或附和,或参与。说实话,这样的话题是永远不可能有个终结的,可是我与我的学生们乐此不疲。在一往一复的语言运动中,我的心时常像一张弓绷紧着。这样我的生活才不至于松懈萎顿,内心里也不止于像官衙前的那块空地总是长满杂草。

……

这一期间最大的一场争论发生在我与最要好的朋友湛若水之间。

那时已经是第二年的春天了,若水出访安南的任务完成,在回京城复命的途中特意来滁州住了几天。在外人看来,我与若水都喜欢谈性谈禅,称得上沆薤一气,但事实上我们也是和而不同,在北京的时候我们就一直在争论着。这次在群山环抱中的滁州小城见面,离上次在京城分手已一年有余,执手相看,真如梦寐。可是在接风洗尘的晚宴上,管束不住的舌头又让我们吵开了。这次我们争论的焦心是宗教和学术有没有一个中心。我认为没有一个中心,即使有也要去尽力消弥它。若水认为有,所有学术的中心就是经典的儒学。直至要送他北上了,我们的争论还是没有了结。若水握着我的手说,真是快意啊!不知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与你彻夜长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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